Wednesday, 28 October 2015

夜鶯與玫瑰——王爾德 林徽因譯

「她說只要我為她采得一朵紅玫瑰,便與我跳舞,」青年學生哭著說,「但我的花園裡何曾有一朵紅玫瑰?」
橡樹上的夜鶯在巢中聽見了,從葉叢裡往外望,心中詫異。
「我的園子中並沒有紅玫瑰,」青年學生的秀眼裡滿含淚水,「唉,難道幸福就寄託在這些小東西上面嗎?古聖賢書我已讀完,哲學的玄奧我已領悟,然而就因為缺少一朵紅玫瑰,生活就讓我如此難堪嗎?」
「這才是真正的有情人,」夜鶯嘆道,「以前我雖然不曾與他交流,但我卻夜夜為他歌唱,夜夜將他的一切故事告訴星辰。如今我見著他了,他的頭發黑如風信子花,嘴唇猶如他想要的玫瑰一樣豔紅,但是感情的折磨使他的臉色蒼白如象牙,憂傷的痕跡也已悄悄爬山他的眉梢。」
青年學生又低聲自語:「王子在明天的晚宴上會跳舞,我的愛人也會去那裡。我若為她采得紅玫瑰,她就會和我一直跳舞到天明。我若為她采得紅玫瑰,將有機會把她抱在懷裡。她的頭,在我肩上枕著;她的手,在我掌心中握著。但花園裡沒有紅玫瑰,我只能寂寞地望著她,看著她從我身旁擦肩而過,她不理睬我,我的心將要粉碎了。」
「這的確是一個真正的有情人,」夜鶯又說,「我所歌唱的,正是他的痛苦;我所快樂的,正是他的悲傷。『愛』果然是非常奇妙的東西,比翡翠還珍重,比瑪瑙跟寶貴。珍珠、寶石買不到它,黃金也買不到它,因為它不是在市場上出售的,也不是商人販賣的東西。」
青年學生說:「樂師將在舞會上彈弄絲竹,我那愛人也將隨著絃琴的音樂聲翩翩起舞,神采飛揚,風華絕代,蓮步都不曾著地似的。穿著華服的少年公子都豔羨地圍著她,但她不跟我跳舞,因為我沒有為她采得紅玫瑰。」他撲倒在草地裡,雙手掩著臉哭泣。
「他為什麼哭泣呀?」綠色的小壁虎,豎起尾巴從他身邊跑過。
蝴蝶正追著陽光飛舞,也問道:「是呀,他到底為什麼哭泣?」
金盞花也向她的鄰居低聲探問:「是呀,他到底為什麼哭泣?」
夜鶯說:「他在為一朵紅玫瑰哭泣。」
「為一朵紅玫瑰嗎?真是笑話!」他們叫了起來,那小壁虎本就刻薄,更是大聲冷笑。
然而夜鶯瞭解那青年學生煩惱的秘密,她靜坐在橡樹枝上,細想著『愛情』的玄妙。忽然,她張開棕色的雙翼,穿過那如同影子一般的樹林,如同影子一般飛出花園。
青青的草地中站著一棵豔美的玫瑰樹,夜鶯看見了,向前飛去,歇在一根小小的枝條上。
她對玫瑰樹說:「能給我一朵鮮紅的玫瑰嗎?我為你唱我最婉轉的歌。」
那玫瑰樹搖搖頭。
「我的玫瑰是白色的,」那玫瑰樹回答她,「白如海濤的泡沫,白如山巔上的積雪,請你到日冕旁找我兄弟,或許他能答應你的要求。」
夜鶯飛到日冕旁邊那棵玫瑰樹上。
她又叫道:「能給我一朵鮮紅的玫瑰嗎?我為你唱我最醉人的歌。」
那玫瑰樹搖搖頭。
「我的玫瑰是黃色的,」他回答她,「黃如琥珀座上美人魚的頭髮,黃如盛開在草地未被割除的水仙,請你到那個青年學生的窗下找我兄弟,或許他能答應你的要求。」
夜鶯飛到青年學生窗下那棵玫瑰樹上。
她仍舊叫道:「能給我一朵鮮紅的玫瑰嗎?我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。」
那玫瑰樹搖搖頭。
他回答她說:「我的玫瑰是紅色的,紅如白鴿的腳趾,紅如海底岩下的珊瑚。只是嚴冬已冰凍我的血脈,寒霜已齧傷我的萌芽,暴風已打斷我的枝幹,今年我不能再次盛開了。」
夜鶯央告說:「一朵紅玫瑰就夠了,我只要一朵紅玫瑰呀,難道沒有其他法制了?」
那玫瑰樹答道:「有一個法子,只有一個,但是太可怕了,我不敢告訴你。」
「告訴我吧,」夜鶯勇敢地說,「我不怕!」
「方法很簡單,」那玫瑰樹說,「你需要的紅玫瑰,只有在月色裡用歌聲才能使她誕生;只有用你的鮮血對她進行浸染,才能讓她變紅。你要在你的胸口插一根尖刺,為我歌唱,整夜地為我歌唱,那刺插入你的心窩,你生命的血液將流進我的心房。」
夜鶯嘆道:「用死來買一朵紅玫瑰,代價真不小,誰的生命不是寶貴的?坐在青郁的森林裡,看那駕著金馬車的太陽、月亮在幽深的夜空馳騁,是多麼的快樂呀!山楂花的味兒真香,山谷裡的桔梗和山坡上的野草真美,然而『愛』比生命跟可貴,一隻小鳥的心又怎能和人的心相比呢?」
忽然她張開棕色的雙翼,穿過那如同影子一般的花園,從樹林子裡激射而出,衝天飛去。
那青年學生仍僵臥在方才她離去的草地上,一雙美麗的秀眼裡,淚水還沒有干。
「高興吧,快樂吧,」夜鶯喊道,「你將要采到那朵紅玫瑰了。我將在月光中用歌聲來使她誕生,我向你索取的報酬,僅是要你做一個忠實的情人。因為哲理雖智, 愛卻比她更慧;權力雖雄,愛卻比她更偉。焰光的色彩是愛的雙翅,烈火的顏色是愛的軀幹,她的唇甜如蜜,她的氣息香如乳。」
青年學生在草叢裡抬頭側耳靜聽,但是他不懂夜鶯所說的話,只知道書上所寫的東西。
那橡樹卻是明白了,悲傷漫延在他的心頭,他非常憐愛在樹枝上結巢的小夜鶯。他輕聲說:「唱一首最後的歌給我聽吧,你離去後,我將會感到無限的寂寞。」
於是夜鶯為橡樹歌唱,婉轉的音調就像銀瓶裡湧溢的水浪一般清越。
唱罷過後,那青年學生站起身來,從衣袋裡掏出一本日記簿和一支筆,一邊往樹林外走,一邊自言自語道:那夜鶯的樣子生的確實漂亮,這是不可否認的,但是她有 感情嗎?恐怕沒有!她其實就像許多美術家一般,儘是表面的形式,沒有誠心的內涵,肯定不會為別人而犧牲。她所想的無非是音樂,可是誰不知道藝術史自私的。 雖然,我們總須承認她有醉人的歌喉,可惜那種歌聲是毫無意義的,一點也不實用。」
他回到自己房間,躺在小草墊上,繼續想念他的愛人,過了片刻就熟睡過去。
待月亮升上天空,月光灑向寧靜的大地,夜鶯就飛到那棵玫瑰樹上,將胸口壓向尖刺。疼痛頓時傳遍她的身軀,鮮紅的血液從體內流了出來。她張開雙唇,開始整夜地歌唱起來,那夜空中晶瑩的月亮,也倚在云邊靜靜地聆聽。
她整夜地,囀著歌喉,那刺越插越深,生命的血液漸漸溢去。
她最想歌唱的,是少男少女心裡純真的愛情,唱著唱著,玫瑰枝上開始生長一苞卓絕的玫瑰蕾,歌兒一首接著一首地唱,花瓣一片跟著一片地開。起先那花瓣是黯淡的,如同河上籠罩的薄霧,如同晨曦交際的天色,那枝上的玫瑰蕾,就像映在銀鏡裡的玫瑰花影子,映照在池塘的玫瑰倒影。
但是那玫瑰樹還在催迫著夜鶯往自己的身子緊插那根刺。
「靠緊一些,小夜鶯呀,」那樹連聲叫喚,「不然,玫瑰還沒盛開,黎明就來臨了!」
夜鶯趕緊把尖刺插得更深,悠揚的歌聲更加響亮。她這回所歌頌的是成年男女心中熱烈如火的愛情,唱著唱著,玫瑰瓣上生長出一層嬌嫩的紅暈,如同初吻新娘時新郎的絳頰。只是那刺還未插到夜鶯的心房,玫瑰花的花心尚留著白色,只有夜鶯的心血才可以把玫瑰的花心徹底染紅。
那樹又催迫著夜鶯往自己的身子緊插那根刺。
「靠緊一些,小夜鶯呀,」那樹連聲叫喚,「不然,玫瑰還沒盛開,黎明就來臨了!」
夜鶯趕緊把刺又插深一些,深入骨髓的疼痛傳遍她的全身,玫瑰花刺終於刺入她的心房。那摯愛和冢中不朽的愛情呀,卓絕的白色花心如同東方的天色,終於變作鮮紅,花的外瓣紅如烈火,花的內心赤如絳玉。
夜鶯的聲音越唱越模糊,她拍打著小小的翅膀,眼睛蒙上一層灰色的薄膜。她的歌聲越來越模糊,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哽嚥住似的。
但是她還是唱出最後的歌聲,白色的殘月聽見後,似乎忘記了黎明,在天空躊躇著。那玫瑰花凝神顫慄著,在清冷的曉風裡瓣瓣開放。回音將歌聲領入山坡上的暗紫色洞穴,將牧童從夢裡驚醒過來。歌聲流入河邊的蘆葦叢中,葦葉將信息傳與大海。
那玫瑰樹叫道:「看呀,看呀,這朵紅玫瑰生成了!」
然而夜鶯再也不能回答,她已躺在亂草叢中死去,那尖刺還插在她的心頭。
中午時分,青年學生打開窗戶,忽然,他驚呆了。
「怪事,今天真是難得的幸運,這兒居然有朵紅玫瑰!」他叫道。「如此美麗的紅玫瑰,我從來沒有見過,她一定有個很繁長的拉丁名字。」便俯身下去,把玫瑰採摘下來,然後戴上帽子,手裡拈著玫瑰花,往教授家跑去。
教授的女兒正坐在門前捲著一軸藍色綢子,一隻溫順的小狗伏在她腳邊。
青年學生叫道:「你說過,我若為你采得紅玫瑰,你便同我跳舞。這裡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貴的紅玫瑰,你可以將她插在你的胸前,我們同舞的時候,這花便會告訴你,我是怎樣地愛你。」
但那女郎卻皺著眉頭。
她說:「我怕這花兒配不上我的衣服吧,那些大臣的侄子送我許多珠寶首飾,人人都知道珠寶比花草要貴重得多。」
青年學生傻了,這就是愛情的真相嗎?失望頓時佔據他的整個心神。
「你簡直是個無情無義的人。」他怒道,將紅玫瑰擲在街心,一個車輪從紅玫瑰上面碾過。
「無情無義?」女郎說,「我告訴你吧,你實在無禮,況且你到底是誰啊?不過一個學生文人,我看像大臣的侄子鞋上的那種銀紐扣,你都沒有。」說完就站起身走進屋子。
青年學生懊惱地走著,自語道:「愛情是多麼無聊啊,遠不倫理學實用。它說告訴人們的,全是空中樓閣與縹緲虛無的幻想。在現實的世界裡,首要的是實用,我還是回到我的哲學和玄學書上去吧!」
他回到房中,取出一本笨重的、滿堆著塵土的大書埋頭細讀起來。